亚热带的梦

爱的迫降/下

之后的几天,都是这样过的。待在家里办公,外卖,或者煮点不太好吃的饭,下午两点,拉上窗帘,做爱,做到昏头,做到人似死掉,做到感觉世界要毁灭了,宇宙坍缩、爆炸,其实也只是几场小小的高潮,人太脆弱了。醒来的时候六点过半,窗帘拉开了,夕阳斜射到他的脸上,汐羽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头很沉,才想起来自己还活着,现在在游人家。

黄昏是他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天的时间过去,水一样流过,他没有感觉到,永远醒在黄昏——发情期的时候,其余时间他都在上班,看不见落日,城市的高楼挡住很多东西,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只能看见亮起的路灯,连接不断的,延伸到世界的尽头,没有一处不明亮。发情期的时候可以躺着,七天的时间像做梦一样,一直在睡觉,醒来,睡觉,喝水,补充水分,然后由哭或者其他形式把水流尽,继续补充水分。常常在黄昏的时候醒来,其实他想,这个时候是否是游人最熟悉的时间、最熟悉的情节,橙色的夕阳照进寂静的房间,坟墓一样,空气里闻不到别的东西,全是他的味道,感觉变成实心。如果没有他在,应该是干燥的灰尘的味道吧,他看见光柱里有灰尘在飘动,思绪陪灰尘一起飘。看了好一会才能凝住视线,不再眼晕,光线中糊成一片的事物慢慢清晰,恢复成原本的熟悉的样子,甚至让人感到厌倦。汐羽用力闭了闭眼,片刻后坐起身,从床头柜摸了瓶水喝,游人没有喝水的习惯,总是要提醒,他发情期的时候倒是很自觉的在床头柜常备矿泉水,变成游人提醒他,有的时候是温水,有的时候是蜂蜜水,照着百度抄,调得很难喝,从来没喝过那么难喝的蜂蜜水,甜得发苦,不过还是喝完了,他没有大少爷习惯。

依然很安静,只能听到空调嗡嗡的吹风声,明明是老小区,但是汐羽做主把游人家从头到尾隔音材质重新装修一遍,游人说没有必要吧,太麻烦了,他说你当主播的天天播那么晚,这里隔音效果又差,也不怕被邻居堵住打,打得你咖喱鱼蛋头都爆掉。游人笑了半天,还是同意了,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才不在乎游人会不会被邻居打。走出卧室的时候看见电视屏幕是打了一半的游戏,手柄很随便的扔在茶几上,看起来人已经走很久了,厨房也没动静,不过他还是走进厨房看了一眼,中午的碗筷已经洗完了,什么时候洗的,他到底睡了多久。昏暗,没开灯,汐羽把灯摁亮,没有食欲,中午吃了什么?想不起来,于是把灯又关掉。脚掌底传来一阵寒气,沿着腿骨往上蹿,慢半拍、慢很多拍才意识到自己没穿拖鞋,光脚走来走去,可能真的睡得太多,导致智商下降,感知迟钝。卧房到客厅是木地板,没感觉,厨房是瓷砖地板,马上透心凉了,一点寒气就让他脆得像玻璃,他下意识想让游人给他拿拖鞋过来,习惯真可怕,话出口半个字才意识到游人不在家,去哪了也不知道,他离开的时候他在睡觉、昏迷、宇宙爆炸,半个游字掉在地板上,汐羽光着脚踩过去,碾碎掉,面无表情地,最终也不穿拖鞋了,他不怕冷。

夕阳逝去了,在他走进厨房的五分钟内,时针已经快指到七,他透过窗子看去,澄澈的浅蓝,像近岸的海,云都很少,黑暗来临前还给天空最后一点色彩的自由,有鸟飞过,马上不见了,因为窗户只有一小格。接下来要干嘛,他失去了头绪,其实他很了解生活的秩序,比很多人都要做得更好,独居也不觉得寂寞,市中心地段最好配置最新的小区21层往外看的夜景很好,只有小部分人知道,他的体会更深,下班回家打开家门时首先拥抱的就是城市所有的璀璨,内化于心,细细品味,再打开客厅的灯,他化身城市璀璨的一小个光点。可这七天是一场梦,不用深思,情欲像蜘蛛网一样,爬满游人的家,据说很多毒蜘蛛分泌的蛛网都带有神经毒素,微量,恰好能让猎物放弃挣扎,像陷入梦境,情欲就是这么危险的东西,让他也被黏住,以至于丢掉了常识,七天中不曾醒过,印象里好像一直是明亮的,像是灯一直开着,浪费电。吃饭也不规律,因为有时候会被欲望打败,接吻代替进食,想填满或被填满的欲望战胜口腹之欲,甚至来不及去床上,在餐桌边就能进行,只用小心不要撞翻桌子,别让汤像情欲一样漫得满地。

无所事事,他恨这无所事事,因为他是商业精英,不会有片刻闲暇,不会感到迷茫,从不。汐羽到卫生间简单冲了把脸,洗脸台上陈列着各式信息素掩盖贴,他每来游人家一次就买一盒,但七天太短,用不完,剩下的就丢洗脸台,游人竟然也不收拾,这洗脸台上的信息素掩盖贴于是多到感觉一辈子都用不完。他随便抓了一个贴在脖子上,脸还湿着,穿了鞋子就下楼了,结果到楼下他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拿。钥匙放在茶几,手机呢,他掏口袋,掏两次,很有顺序的虔诚地摸,什么都没摸到,里面只有游人上次吃完懒得丢垃圾桶的糖纸,什么时候塞他口袋里的,这弱智。并且想不起来手机被放到哪了,总感觉使用频率奇低,上一次用好像是在点外卖,游人坐他身边,脸探过来看,手臂紧紧贴着他,下一秒他就忘记点外卖了,手机扔到一边,很专心地接吻。这当然也是和他平时不一样的……这七天的一切一切都和他的生活截然不同,手机当然要放在身边,随身携带,变成身体的延伸器官,因为他是商业精英,他要和很多人联系,他要处理很多事物,他的手机高速运转,接收海一般的信息,然后这个时候游人给他发消息,蓝色猫猫哭泣,没人陪他捡垃圾了,汐羽露出笑容,近乎情不自禁,最后克制地抿成一个酒窝,高速运转的世界停下,为游人至少停下五分钟,然后接着运行。他一直不想承认,或者也没有意识到,但他需要这五分钟。而在这七天,他得到了太多这样的五分钟,不用再依赖手机,只需要最基础的感官,看、听、闻。

某个瞬间,汐羽没有注意到的某个瞬间,路灯亮了,原来天早就黑了,可是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也不知道游人在哪。虽然智商滑坡,但理智还残留一点,不多,足够他知道这种情况别瞎走了,还是在单元门口等游人最靠谱。汐羽找了椅子,坐着发呆,强烈的、强烈的、强烈的情感,唯有情感,无法详细描述是何种情感,不是每个人都了解自己,喜悦、悲伤、空虚、不安、迷茫、快乐、充实、平和,等等等等,偶尔只会搅在一起,化成一种呕吐的欲望,这时就可以平静地宣布,我胃病犯了,其实是饮下过度情绪,高饱和的爱情,可是胃病听起来体面很多,生理性,无法抗拒,你知道的,现代人总有身体或精神上的疾病,大家都能理解。

人影穿梭,来来往往的人经过,这是散步的时间,汐羽看着各色影子,高矮胖瘦,有狗欢快跑过,理都不理他,休闲鞋拖鞋高跟鞋运动鞋平底鞋皮鞋狗爪白的黑的花的猫爪(跑太快没看清什么颜色)然后是一双运动鞋慢慢走近,停下,一双运动鞋,他的运动鞋。他的,运动鞋。汐羽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提着两袋东西,同样迷茫看着他的游人,两个人相顾无言片刻,那块区域好像相对静止,除了他们所有人都在行进。游人看看他的信息素贴又看看他的拖鞋,想了想,坐到他身边,贴得很近,袋子放到地上,汐羽自然地去翻那两个袋子,看到一些菜,一些水果,一些乱七八糟的零食,游人开了一盒西瓜,递给他,他就开始乖乖地吃那盒西瓜。是否需要询问?或者别的东西?可是这一刻好像他们就该这样坐在一起分食那盒冰西瓜,仿佛原本就计划好一样。他们默默吃完那盒西瓜,游人递给他一张纸巾(他从哪掏的?),把垃圾放到自己身侧,又从袋子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汐羽接过喝了,喝的时候用眼睛余光悄悄观察游人,这个时候该说点什么,他当然知道,该说什么,他当然也知道,当然是轻巧地躲过话题,用无足轻重的垃圾话掩藏很多沉重的东西,可是游人看着他,那么坦然,只是看着他,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汐羽放下矿泉水,手指无意识地捏着瓶盖,把食指和大拇指的指腹磨得发红,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反常的行动,或者说怎么去包装自己的动机和情绪。而最终,汐羽很小声地说,我只是不知道你去哪了。话说出口的时候才意识到外界的声音那么吵闹,意识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脏跳动的频率,震动的低音都要盖过他的话语。游人贴得更近了,声音也压得很低,说,我们要不要抱一下。汐羽眨了眨眼,转过头看他,他们对视了一会,然后都得到了一个拥抱。

坐着拥抱的姿势很奇怪,可是投入拥抱的感觉又那么好,让人情不自禁想多要点、再多点,游人一手撑在椅子上,另一只手搂住汐羽,而汐羽抱住游人,脸埋在游人颈边,轻轻地嗅了一下,闻到湿润的信息素味道,人好像从轻飘飘的空中降落,终于落到实地。汐羽闭着眼睛,说,我醒过来,不知道你去哪,我可能有点神经过敏……我只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话语随着呼吸的热气,一起打到游人的脖子上,游人下意识抖了一下,又搂紧了汐羽,太热了,两个人贴着当然很热,流的汗打湿了发尾,但是不想放手,也不能放手,拥抱是第二种语言,游人嘴一向很笨,其他人说话是呼吸一样自然地流动,他要一字一句地刻在别人手心,一点一点的,可是拥抱很直白,情感会沿着相贴的皮肤传递。游人想了想,说,我给你发了信息的,我去超市买东西,食材、零食、水果和日用品,你睡得太沉了,没关系,我不觉得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汐羽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后压不住一样,笑得停不下来,游人不知道他在乐什么,但是笑声是有传染性的,两个人抱着一起傻乐了好一会儿。

弱智啊,谁这么一段一段回话的,谁听得懂?汐羽一边笑一边凑过去亲了一口游人的耳侧,头发扫得游人有点痒,稍微躲了一下,又被汐羽捏住脖子,很嚣张地啃了一口下巴,恢复速度之快仿佛刚才萎靡的状态是游人做梦梦见。他于是顺着让汐羽啃,讲话慢慢的,开心一点,游人说,过了一会又补充了一句,不开心也没关系。汐羽说,现在这个气氛你讲的是什么勾八。游人乐了两声,低下头,隔着信息素贴,亲了亲他的腺体,小声地说了句话。

汐羽听见蝉鸣,路人闲散的聊天,小孩跑来跑去的玩闹,一些脚步,头顶飞机穿过云层的轰鸣,汽车的鸣笛,两颗鼓噪的心脏,一句所有声音中最微小最清晰的,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