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梦

好事临头/上

头晕、冷汗,惊醒时正五点,床头柜的电子钟发着绿幽幽的光,已经记不起梦的内容,只记得椭圆形的物体缓缓降临,靠近窗边,模糊中只看得见那庞大的巨影,朦胧,几乎能触到冷气、或者热气,他分不清,只看见那巨影越靠越近,好像要碰到他震颤的眼球,然后惊醒。如此流程,已经进行了八天,唯一变化只是那巨影越靠越近,已从天边的一轮影走到了他的窗前,如此典型的恐怖片剧情,让没有心情沉重,他又睡不着了,赤着脚走到新买的黄历面前,细细研究起今天的运势——大吉宜嫁娶,大吉forever,他肯定买到盗版了,没有叹了口气,行尸般躺回床上,睁眼到上班。

椭圆形,飞盘一样,但是异常巨大,让人联想到头颅,人总会倾向于把全然陌生神秘的事务内化为自己熟悉的领域,没有也不例外。他再次把梦的情节详细说了一遍,其实内容很简单,也就是怪影逐渐靠近,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像在等待某种命运来临。林夕坐在他的办公桌上,手上还抓着半个包子,衬衫穿得歪歪扭扭,像是火急火燎赶到公司,没有看了一眼他,决定原谅这个为了给他出谋划策特意赶早出门以至于在他工位上吃韭菜馅包子的狗头军师。

很明显,这是一起灵异事件。林夕说道,但关键是,出现在你梦里的这东西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巨人吗?过两天你不会就能看见窗外飘着两盏鬼火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你吧。

没有看他一眼,他黑眼圈很重,显然很久没睡好,脸又很苍白,显得人更憔悴,讲话跟平常倒是没什么两样,但是语气冷森森的,说,能不能讲点吉利点的。

按照恐怖片,不一般就这情节……林夕有点委屈地说,显然长达一个星期的睡眠不足和精神压力让好脾气的没有也很烦躁,他只好又咬了口包子,绞尽脑汁地思考,一边嚼一边慢慢说,我们是不是漏了点什么?哦对!这事的起因呢,你想想你自己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比如在路上捡到包啊,有陌生人对着你烧纸啊,还是跟谁结仇了啊等等等等。

上班时间快到了,陆陆续续有人走进办公室,本来安静的室内传来小小的交谈声和脚步声,林夕拍了拍没有的肩,又扬扬手机,示意他先回到工位,有事手机联系。没有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开始思考林夕抛给他的问题。事情的起因?这么简单的逻辑链,没有早就想到了,失眠的这几天他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于腹部,一片从窗外漏过的月光陪他躺在床尾,黑暗中他思绪万千,回想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是否又有哪里跟平常不同。答案是,完全没有。时间水一样淌过,冲刷他毫无波澜的日常,早上八点出门,九点到达公司,中午十二点吃午饭,下午五点下班,六点半吃晚饭,视心情选择出门散步、看电视或者玩游戏。极其规律的日常,好像他的人生被切割成无数个小方格,他日复一日地往小方格里填着一样的东西,一场极其漫长的倒计时。而梦出现前,他也一直维持如此的生活,不曾和陌生人有过多的联系或交谈,不曾接收过陌生人的礼物,不曾到城市里陌生的地方,不曾和任何人有过争吵。按诅咒的理论,没有必须先要和人建立联系,在此基础上才能被人诅咒。可是他在大城市中离群索居,这并不是说他孤僻,只是他贯彻打工人精神。在晚上八点之后,这座城市刮风、下雨、乌鸦坐飞机、龙卷风摧毁停车场、太阳出来、月亮爆炸,都和他没关系,他也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下班了,他的世界是这个80平米的出租屋,屋外一切都不熟悉,真的抱歉,世界请到明天早晨八点再想起我,那是我准备上班的时间。

只是,硬要说的话,在那几天唯一一件他做的反常的事,就是拒绝了一个人的邀约。想到这里,没有有种难言的感受,因为——一只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让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没有回过了神。他顺着那只手往上看,一双明亮的眼睛,弯着,带着笑意,没有知道下一句话是什么,那双眼睛的主人开口,声音跟眼睛一样明亮,且带着笑意,没老师早上好啊。没有点点头,脸上很平淡,也打招呼,早上好,空祈。空祈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往自己工位走了。

暴风雨一样,自顾自地来,又自顾自地走。没有想。现在这样日常的打招呼,当然属于同事的正常交往。可在一个星期之前,准确来说,在没有拒绝空祈的邀约之前。更正常的情况是他赖着不走,双臂撑在办公桌靠板上,笑眯眯和没有聊天,从昨晚吃什么一路说到打的游戏,一直到上班时间,才恋恋不舍地走开。走开的时候双手握拳在眼睛旁边摇几下装哭,嘴角垂着,眼睛笑着却看着他,几乎毫不掩饰的装可怜,算准了有人就吃这套。而不是现在这样,报道一样说完早上好,就往自己工位走了。

过于反常的情况,让没有工位旁边的同事都忍不住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慢吞吞挑着盘里的豆芽,说,没发生什么,同事的表情狐疑,十足明显的不相信,没有只好放下筷子,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空祈在人群中心,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东西,刚刚十八岁的青少年,还要我多说什么吗?同事被哽了一下,显然被没有说服了一半,剩下一半还在挣扎,可这是空祈……而且也不该突然就这样了。没有把最后一口米饭吃完,站起身,对同事点点头,拿起餐盘,走了。

确实有发生点什么,可这事很微妙,让没有不知如何开口,对着林夕他也有意无意地略过,决口不提他和空祈间发生的事。可要真说起来,也只是某天午休时,在聊天中,空祈随口一提在星期五晚上将会有一场流星雨,没有忘了他那时表现得是否感兴趣,但总之空祈邀请他那天晚上一起去公园观看,没有记得空祈直视着他的眼睛,和一阵漫长的沉默,以及他最后的拒绝。那周的星期五晚上果然有流星雨,没有拉开窗帘,很幸运地看见一颗流星飞过,转瞬即逝,只有一点残影在他视网膜上残留。他犹豫片刻,拿出手机给空祈发消息,我看见流星雨了,虽然只有一颗。

那晚过后,相对从前而言,空祈变得冷淡,而鬼魂一般的梦也开始出现。如果按这么看的话,几乎毫无疑问梦要么和那颗流星有关,要么和空祈有关。难道那颗滑过去的流星正正好是群星之主?原来他一直被林夕的中式恐怖带偏,其实这是克苏鲁剧场。而空祈呢,空祈又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什么角色?那晚的消息空祈一直没有回复,没有滑手机偶尔滑太过,就能看见他和空祈的消息栏沉在很底下了,像一枚投入许愿池但无人回复的硬币,静悄悄沉入池底,又被其他硬币覆盖,没有有时总想将它捡起,无论如何,不管它为何无人回复,总要先问清楚它承担了什么愿望。可行动前,又总是迟疑不决,倾听了他人的愿望,等同于建立了联系,再不能像路人一样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能面不改色点头问好,再全然不在意地忽略。愿望太轻,他能帮助托举,愿望太重,他又要如何自处,微笑在这种状况是冒犯,他深知,除非抱有陪愿望的主人一起沉入池底的决心,他不该去试探,因为这是一种伤害。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没有很了解,也做得很好,逃避是他下意识保护自己的举动,那反反复复的犹豫又是因为什么,这才是没有罕见的失态的根源。他模模糊糊知道原因,但又还是迟疑,无法伸出手抚掉那层薄纱,就像那个奇异的梦,每夜的梦中,没有只是坐在床上,看那影子越靠越近,却无法做到自己站到窗边,推开那扇不曾锁上的窗。他不是消极的等待者,可隐隐约约压在心头的预感,让他无法做出行动。和空祈的消息栏一日一日掉得更深,他开不了口询问那晚空祈是否去看流星雨,没有?还是去了。独自,还是无所谓地又找了其他同伴?于是只能每日重复问好,脸色那么平淡,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又往许愿池里投更多的硬币。

神游一日,又熬到下班,没有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长达一星期的睡眠不足让他更容易感觉到疲倦,林夕鬼鬼祟祟摸过来,声音压得很低,认真嘱咐他最近出门记得看黄历,晚上少出去瞎逛,又想到除非他硬拉着团建,没有也不晚上出去瞎逛,于是露出尴尬的笑容,再次重复一遍黄历的重要性,跟没有道别,下班回家了。没有想到在林夕的建议下购入的黄历,他是个唯物主义者,对恐怖片的兴趣也泛泛,遇见了疑似灵异事件时只能向身边的行家朋友求助。而林夕给他的第一个建议就是买个黄历看看吧,他于是虔诚地花二十五元在书店购入,还被附赠了一小册穿着比基尼的美女相集,没有拎着着两样东西回家,相集不知道放哪,就摆在黄历正下方。每天没有在早上五点从噩梦中惊醒时,第一件事就是走到黄历前,认真观看他一天的运势……然而连着六天,永远的大吉,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变化,实在不能不让没有怀疑他买到假货,他低头叹气,看见昏暗中穿着比基尼的绿眼金发美女对他抛飞吻,顿感一阵讽刺。难道他花的25块钱其实花在了这些各式各样的美女上,这黄历才是真正的赠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柜子上随手摸了只油性笔,往那女孩脸上画了只猪鼻子,又回床上躺尸去了。

唉,没有又叹一口气,愁得真情实感,右眼皮接连着跳动不断,仿佛死神今天就要上门造访,心头压了块大石一般,他不得不用右手捂住那只乱颤的眼睛,剩一只手把东西收拾进包里。一只手探进有限的视野内,手腕细瘦,手背横亘几条交错的青筋,有力地扶住包,让没有顺利地装完东西。他拉完拉链,看向手的主人,空祈像早上一般搭在工位挡板上,脸上笑容淡了很多,皱着眉看没有捂住的那只眼睛,没有察觉到他的视线,把手放开,坦然接受扫射审查的视线。刚才帮我扶着包谢谢了,他说,想了想,又慎重地补充,我的眼睛没事,刚才是意外。空祈脸上的笑变得更淡,暴风雨一样,冷淡地嗯了一声,满身掩盖不了的情绪,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看他的背影,有点疑惑,怎么又生气了,不过很奇异的,没有并不感觉厌烦,空祈外露的情绪对着他,总觉得带有一丝撒娇的意味,让没有想起他旅游时在草原喂的小马,小马甩开他的手,是要他继续摸,不摸才会真正生气,跑开不理他。

把同事比作动物不太好,哪怕真的很像,没有站在电梯上反省,但又隐约想到这联想不像会在正常同事身上发生的,即使空祈小他一轮,最常用的称呼是没老师。还是太冒犯了,没有在心里对空祈小小的道歉。

被人浪卷着回家,眨眼到了睡觉的时间,再挣扎都要直面问题,没有把灯关掉,房间内安静一片,能听到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脏,他把手放到自己左边胸膛,震动通过手掌传遍全身。据说身体会传递信号,化身一种征兆,去提示人们注意自己身上即将到来的事情,通常是坏事,噩运降临,轻巧地像一只乌鸦优雅降临在你肩头,没有深深地呼吸,死到临头,吸气,死到临头,呼气,在自己当晚可能惨烈暴毙的想象中,堕入梦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