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梦

广东森林

潜逃、逃跑、出逃、出走、出殡……等等,汐羽打断游人慢悠悠的念词,忍无可忍地,你说一串嫌疑犯词汇我都忍了,出殡是什么?游人无辜地眨眨眼,向他摆出手机屏幕,他俩走在林荫道上,不知道什么路,不知道几点,光被滤过一层,洒下来,屏幕反光,汐羽没看清手机上面是什么。我搜的出逃的近义词,游人把手机收起来,也不看了,汐羽想了想,说,为什么是出逃,没有更好的词吗,漫游、出游、游玩、私奔……他的声音卡了一下,转头看游人,游人朝他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像沙滩里的贝壳,汐羽想。

私奔,这是含有私情的说法,不然就用出逃吧,可是本来就没有人在意他属于哪,本来想象中是衣领挺直,衬衫妥帖,还有冰冷的墨镜,走在机场像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电影过场,要点是不能笑,恪守神秘的陌生人的准则,完美地投入广东的怀抱。可惜事情从来没有完美过,特别是在游人身边,冷酷勉强维持到见到他,接机的人群济济,他懒在柱子边,一长条,像歪倒的爬山虎,人字拖大裤衩,还有翘了毛的头发,神秘的陌生人走了过去,给了他一脚,由此神秘瓦解,被踹了一脚的游人站直,象征性鼓了鼓掌,welcome to广东,娇贵的江苏人。

下一刻,不但是气质,神秘的外表也没能保住,六七月的广州,闷热,潮湿,汐羽躲进空调里,汗从额头滑进两千一件的衬衫里,是忘记不完美的开头按原计划进行还是放弃抵抗忘了他第一秒就惨遭毒手的计划,这需要思考。可惜游人没看出他的努力,翻出一套同款汗衫大裤衩,递给他,汐羽闻见洗衣液的味道,很淡,游人同款,绕着他飞了一圈。太阳穿过阳台,穿过游人摆放得乱七八糟的游戏台,穿过半个茶几,明亮的降临,这是个启示,汐羽想,于是顺从地接受了这套土著人打扮,对太阳投降,翻进沙发另一边的阴影里,归顺空调神教,假装自己不知道还有拉窗帘这事。游人也假装不知道有这事,窝在阴影里,哈欠打到第三个,终于想起来要和汐羽说什么,我们得买双拖鞋。两个人一起看向玄关,一双锃亮的皮鞋,沾了一点灰,归功于踹游人那一脚,旁边是双人字拖,磨损严重,怀疑是祖传的。

什么时候去买呢,这也需要思考,沙发有吸力,似黑洞,困意像鹅绒被,密密压住他。汐羽一歪,躺住了,腿露了半截在沙发外,忍受太阳炙烤,腿毛都要烤焦,可是懒得收腿。他有预感这一睡将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睡神本人正倒在旁边沙发,汐羽眼皮沉重地和上,感官暂时性关闭了,只剩听觉,一阵轻微均匀的呼吸声,距离很近,仿佛咫尺,不再附加电流音、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他感到一阵难言的安心,彻底睡了。

狂奔,长久的狂奔,偶尔停歇,剧烈的喘气,是在尝试穿过城市,像跨越一整座热带森林,钢筋构成,遮天蔽日,压得人呼吸困难。路遇咆哮的野兽,行进的地铁,他乖乖停下,遵守交通规则,太阳出现,阳光的触感像雨,让他湿透,这一座城市那么巨大,永不停歇地运转,像无尽的梦。茶几被汐羽踹歪了,一声巨响,游人从厨房探出头,看见沙发上仍躺着一个人,原先是平直的,现在缩成一团,像受了热的铁。那样大的声音,发生在这片寂静无声的区域,汐羽居然还没醒,好像被梦缠身,眉皱着,很安静,没有梦话,梦的沼泽吞掉他,他居然也不吐泡泡。游人绕着他看了两圈,不知如何是好,他一醒来,已经接近六点,耳尖地听到钥匙晃荡的声音,还有雀跃的脚步,这是邻居接孩子回家了。现在已经不用拉窗帘了,阳光由明亮变得昏暗,暖色调,从高温加热调到最小保温档,汐羽完全被沙发的阴影吞没,游人盘腿而坐,托着脸看汐羽,有点苦恼的样子,没有开灯,他也被阴影吃掉,不知道该拿汐羽怎么办才好。

答案是视线有魔力,注视汐羽三分钟(可能远不止),汐羽毫无征兆地睁开眼,没有前摇,眼睛自然地张开,看不见刚醒的困倦,游人怀疑他装睡,对视三秒,汐羽开口,弱智,看我干嘛,声音黏在一起,微妙携带广东口音,没力气把字句斩断,确实是刚醒。这三秒,从铺天盖地的黑暗中逃离,回到现实中带有温度的阴影,归功于太阳的烘烤,汐羽第一眼看到游人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颤抖,应该挡住游人的眼神的,可他却轻易捕捉到了,像徒手抓住蜻蜓,雨前的低气压让他们压低飞行的高度,要很快很轻巧地捏住他们的翅膀,小心不能让那薄得像纱的翅膀断裂,这件事很难,在所有的尝试中,他只成功过一次。这恐怕不能算第二次,因为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再次抓住蜻蜓了,汐羽坐起身,短短的三秒,他已经忘掉那个无尽的梦,像翻一页书页,梦被夹进难以翻寻的记忆里了。

他坐起身,靠着沙发背,头仰着,眼睛又闭上了,语调很倦怠,你刚才那样好像我家的狗。他想到自己下班回家,疲倦得全身像被压路机碾过,思绪变成很薄一条,关门后躺沙发上休息,一分钟内陷入深度睡眠,灯都来不及开,狗就蹲在旁边看他,像游人现在一样。游人出神了一会,没有脑子回话,想到之前汐羽吹嘘自己是办公超人,不需要睡眠,闹铃一响就弹射起床,无需待机时间,一键进入状态。而现在的汐羽歪在沙发上,像下一秒又要沉眠,难道是广州的空气带有安眠药成分,办公神人吸了也要化身黄头二代,睡觉战神。想得太出神,忘了反驳,游人尚且在沉思,汐羽没听见回答,终于醒了,抻了下腰,手伸展的姿势像猫,光脚踩在地板上,拖鞋都懒得穿,像在家里摸狗一样摸了两把游人的头,没得到想象中的热情回应,游人站起身问他,是先吃西瓜还是先去吃饭?

选择吃饭,走之前不忘把切好的西瓜放回冰箱,并且偷吃一块,甜,一回头发现游人也在偷吃,很嚣张,吃了一块还要接着拿。汐羽把他手拍走,再吃下去要在厨房把西瓜都吃完才能走了,放好西瓜,两个人挤在冰箱前看存货。分明是第一次来,汐羽却觉得自己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冰箱里面可口可乐六罐,酸奶两瓶,啤酒若干,红牛若干,这是上星期游人到超市买的,买完后拍给他看,他回复:小学生?搭配小学生的成年人区域是一瓶威士忌和一瓶香槟,跨年的时候汐羽寄给游人的,祝他新年快乐,祝福下略,没想到游人至今都一口没喝,放冰箱里宛如镇宅。旁边还插着两板德芙牛奶巧克力——几个月前的情人节汐羽转给他30块,附言看他可怜请他吃巧克力,没想到他还真买了,虽然没吃,放冰箱陪他的酒一起镇宅。还缺什么呢,汐羽问游人,走到玄关发现一双崭新的人字拖,款式和游人的一模一样,丑陋中带有一丝朴实,他扭头看游人,游人回以无辜的眼神,楼下超市就这款式,别挑了。娇贵的江苏潮男心如死灰地穿上人字拖,不忍再看自己的皮鞋,这是一种ntr,一种恶堕,一种……这样穿确实蛮舒服的。

风夹着热意,吹得人蜷缩,出门一分钟,已经开始想念吹着26℃冷风的空调,游人叹了口气,汐羽听懂宅男的痛苦,也叹了口气。小区不是很大,但绿化做得很好,绵延一小片的植被,蓝花楹、香樟、芒果树、木棉、琴音珊瑚、四季桂,层层叠叠的枝叶,绿得很有层次,抬眼望去,顶端被晒成夕阳色,闪着波澜一样的金光。已经有人在遛狗,估计是饭后运动,汐羽和游人逆着人群行走,听见嘈杂的欢笑声,形形色色的人都穿着不同但类似的汗衫裤衩,汐羽融入这环境,像一滴水掉进大海,仅用时一个下午,在此鸣谢大头先生。他俩开始聊汐羽家的狗,狗图,猫图,下午醒了为什么不叫我起床,拖鞋丑死了,来这玩几天,晚上吃什么,你的衬衫不会不能机洗吧,说机不说吧……,周年庆不会又要我当黑奴吧,明日方舟狗都不玩,话题扯得比飘荡在空气里的小孩的笑声还远。最后在小区外找了家肠粉吃,吃到一半游人说还得是牛杂,可天已经黑了,路灯都亮了,汐羽又开始打哈欠,他困得神志不清,想念游人家的沙发,感觉那沙发被睡神眷顾,比他家2.0mX2.2m原木大床好睡多了。

你知道吗,江苏的太阳晒起来和月亮一样冷,风把汐羽的T恤吹得鼓起,一截瘦削的影子,饭后血糖升高,会发饭晕,他听起来又困了。游人抬头看月亮,去抓月光,一小把,还抓到一点旁边路过的公共路灯,橙黄色,把月光也染黄了,感受了一会,说,广东的月亮是暖的。汐羽笑了起来,很愉快,把手握住游人的,交握住,片刻后说,好像确实是暖的,比江苏的月亮暖。游人也笑,他笑起来就让人觉得他在害羞,因为笑声很克制,总是收着,他的手变暖了,不是因为月光,是因为汐羽。

牵着手摇摇晃晃地走回家,绕小区公园走了两圈,招猫逗狗若干,回到家后才发现忘记把手松开,月亮都热化了,变成一层黏腻的手汗,汐羽扑进沙发里,头埋着,耳朵热红了,说,儿子,把我的西瓜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