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梦

冬日,路灯,和失踪的下雪天

*性转百合

冬天的时候,没有常戴一顶针织帽,灰色,套住她冻得发红的耳朵。北京的冬天太干,她包里备着水壶,要常喝水,不然第二天早上就要干得流鼻血。她自己很清楚,每天喝三大壶温开水,于是连时兴的玉兰膏都不用揩,脸在一众干裂的人群中光滑得像一粒珍珠,只是头发太干,太容易起静电,又不知道怎么保养,风一刮,就在空气中乱舞。但是空祈不知道多喝水,于是她包里除了自己的水壶,又多了一个水杯,装门提醒空祈喝水,还要晾得温热,不然她不喝。

空祈是南方人,据说背景非常庞大,那年还是98年,香港刚回归,空祈上北京读书,一口流利的粤语在北京人中格格不入,年纪小,在大家还不知道什么品牌的时候已经在穿耐克鞋,身上的衣服全都笔挺漂亮,时髦中的时髦,大家于是都暗中猜测她是香港来的,流言刮起一阵风,卷入人群,让大家蠢蠢欲动,也卷过空祈,只给她再增添骄傲的神色,最后吹到没有耳朵,她推开宿舍门,学校新安排的室友没见到人,课本乱糟糟地堆在课桌上,没有看了一眼,空祈两个大字写得很漂亮。

和学校风云人物成为室友,没有也没什么波动,空祈小她两级,彼此生活错开,只在宿舍有交流,但也不多。空祈活动多,北京有太多好玩的事,她常在迪厅跳一整夜的舞,想来应该很快乐,偶尔在晚上回来,也已经到没有睡觉的时间,半睡半醒间只能闻到一阵香风,随后叮叮当当的一阵声响,没有猜测可能是空祈在卸妆摘首饰,这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应该是不想闹醒她。空祈摸黑整理完自己,再静悄悄爬上床,躺倒时发出一声压抑的幸福的感叹,因为这,没有一直不觉得她的这位大小姐室友是个盛气凌人的人。

但到了冬天,情况发生改变。空祈是很标准的南方人,往前十八年全都泡在沿海绸缎一样湿润柔顺的空气里,该是头一遭受这冬天的苦,刚入冬就穿起全套装备,连打扮都顾不上,只想多穿点、再多穿点。再过几天,没有早起下床,看见空祈床沿被血打湿了一小片,疑惑地探头去看,空祈裹着厚被子,皱着眉,头发乱糟糟的堆到枕头上,脸上苍白得像一张纸,鼻子正潺潺地流出鲜红的血,蜿蜒着染脏被褥和床单。没有吓了一跳,拨开她脸上被冷汗沾住的发丝,轻轻拍打空祈的脸,空祈?空祈?你还好吗?空祈哼了一声,挥开没有的手,睁开眼睛的时候像是要发怒,你干嘛啊?看她还有意识,没有终于放下心来,她被空祈吓得满手汗,实在没什么心情回答她,沉默着转身去给她拿毛巾去了。空祈不盛气凌人,但也确实傲气,一直顺风顺水,也没什么人会公然地让她难堪,加之暴躁的起床气,几乎一下就让空祈的肝火烧了起来,她撑起身子,刚想跟没有发脾气,手就摸到一片濡湿的痕迹,她有点疑惑地低头一看,被套和床单上斑斑血痕,这才慢半拍感觉到自己脸上湿润的感觉,摸了一把,看见满手的血。

没有用温水浸了毛巾,想了想,又倒了一杯温开水,就一会儿的功夫,回身看见空祈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没有刚想喊她一句,空祈就抬起了头,眼泪汪汪地看她,一点看不出平日里的神采飞扬,很可怜地说,你很讨厌我吗?她吸吸鼻子,又说,为什么趁我睡觉扇得我满脸血?没有目瞪口呆地听她讲完这番话,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空祈还在掉眼泪,可能是天气实在太冷加之被人叫醒遭遇冲击精神短暂地崩溃了,毕竟还是一个刚成年的小孩,没有心想,但又被空祈那委屈得能拧出水的表情给逗笑,走过去的时候憋着憋着还是忍不住笑了,空祈听见她笑,由委屈转愤怒,没有看自己要把空祈笑得炸毛,终于勉强把笑意又忍回去,把手里的温开水和湿毛巾递给她。

应该是天气太干了,你刚来,不太适应,所以流鼻血流得这么厉害。没有拉了把椅子,坐在空祈床边。空祈终于止住鼻血,把脸擦干净,萎靡靠在床头,几滴眼泪还挂在眼睫毛上,听了也不说话。没有头一次认真看她的室友,才发现空祈年纪确实很小,脸上还有未消退的婴儿肥,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很稚气,只是平常太有活力,眼睛又时刻张扬地吊着,气势很足,让人忘记她还是一个刚成年就离家求学的小姑娘。这个时候是要安慰她吗?没有有些不太确定,她是独生子女,空祈小她的岁数又不大,让她摸不清该对待她的态度,太亲近会冒犯,太冷漠又疏远,她有点犯难,于是只好再给空祈倒杯水。空祈接了,但不喝,只拿在手上,没有不知道该再跟她说什么,毕竟不熟悉,就靠在椅子上放空大脑,入冬了,宿舍冷得像冰窖,起早她也会困倦,心里默默盘算什么时候才会供暖。回过神才发现空祈眼睛一瞬不错地盯着她,没有有些疑惑,跟她对视,瞳仁里全是迷茫,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没有问她,又看她杯子里的水被喝干,沉吟片刻,我再给你倒杯水吧。空祈这次没把杯子给她,还是盯了她半天,看着没有越来越迷茫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只会给我倒水呀?她笑得越来越厉害,好像这事好笑得不得了。原本空祈因为自己在这个根本不熟悉的室友面前崩溃大哭而感到羞耻,两个人压根没话说的沉默又让她尴尬得无以复加,于是忍不住偷偷看没有,想看她是否一样尴尬,没想到没有坐在椅子上,很明显的发呆放空,回过神就给她倒 水,此外再也没有任何关心话语,却又坐在床头守着她。空祈歪在被子上,看手足无措的没有,她的这个室友长得很冷淡,话也少,对人很客气,游离在人群之外,像站在塔顶的鸟,永远不见她参与迪厅舞会这样的活动,偶尔去看学校办的露天电影,也只坐在最后的位置。98年是个浮躁的年代,这时候大家都各有各的奔头,走在路上总是形色匆匆的,空祈偶尔几次看见过没有,独自一人走在路上,脸色淡淡的,平静得惊人。她原本以为没有孤僻,现在却知道不是这样,没有笑起来的时候居然有一点坏,藏不住情绪,空祈猜她肯定也爱看人恶作剧,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书呆子好学生。她伸手抓住没有的衣角,露出一个笑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笑,只是央求没有再陪她一会,没有也没再问,帮她拿了杯子,把台灯打开,坐着看书,安静地陪她。

那天过后,没有和空祈熟悉起来,冬天到了,空祈也不爱再出去玩,所有邀约通通拒绝,只爱窝在宿舍里,赖着没有陪她玩,两个人把能玩的棋类牌类统统玩了一遍,关系亲近了很多。等到终于开了供暖,空祈就更不喜欢出去了,上课也只去非去不可的,没有出门她也依依不舍,让她早去早回,她一个人在宿舍里太寂寞,话是这么说,等没有一回宿舍,就看见空祈捧着本笑话书笑得倒在床上,看见没有了还是笑得停不住,要给她也看那逗乐她的笑话。空祈不是会让自己寂寞的人,一个人也有很多乐子可找,生活得热热闹闹,没有沾她的光,每天进宿舍像是进宴会厅,彩带飘满她身上,让她也被感染,和空祈一起笑起来。晚上的时候空祈爬上她的床,暖气开了之后,她又换了套真丝睡衣,没有说不出那衣服的牌子,但总知道很昂贵,空祈努力缩进她怀里,抱住她的腰,脑袋贴进她的胸膛。亲密了之后没有才知道空祈这么粘人,比猫还会撒娇,刚开始她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拒绝了几回,空祈又眼泪汪汪,没有马上就收回她的话,任空祈想干嘛干嘛,其实她也有点回过味,总觉得空祈把她拿捏住,这眼泪是在卖可怜,可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没有总见不得她那表情,于是半推半就的纵容。

窗外有彩色的灯光摇晃,很模糊的一阵,应该是联欢会还在继续,空祈被没有带着作息已经健康很多,每天十点就准时躺上床睡觉。空祈往上爬爬,在黑暗中和没有头抵着头,说,没有,我舍不得你。没有还在酝酿睡意,很迟疑地问,怎么了?一阵热气扑来,没有又闻到空祈身上那很难描述的香味,我只在这读一年,明年就该回香港了,她停顿一会儿,又说,我现在觉得香港也没那么好了。没有笑了一声,她也醒了,去握空祈的手,现在觉得北京比较好吗?空祈说,北京也不好,有你在的地方比较好,说着说着,空祈抽了抽鼻子,像是想象到离别的场景,又要哭。没有听她这么可怜的动静,觉得她很可爱,但又想笑,只好带着笑意地把空祈揽住,说,不要哭了,你等会不要把鼻涕眼泪抹我床上。嗯……我还没听你说过粤语,教我一句吧。黑暗中没有都能感受到自己被空祈凶狠地瞪了一眼,她吸吸鼻子,嘀咕着,就抹,到时候全抹你身上,求我教你也不说好听的话。她又清清嗓子,说,你好,没有跟着念,你好,空祈说,雷猴,没有继续一板一眼学习,类候,空祈笑了起来,去捏没有的脸,哎呀阿没你好可爱,没有挣扎半天,也捏回去,两个人在床上闹了半天,不知不觉贴在一起,睡着了。第二天空祈又变回活力满满的样子,丝毫不见昨晚为了未来的离别伤心的样子,没有笑笑,也不去想。

十二月月底,空祈变得很忙,北京这时候已经很冷了,风大得能把人脸吹裂,没有每天监督空祈喝水,空祈也就每天监督没有涂护手霜和擦脸的珍珠粉,因为天气是在太干,喝水大法已经不管用了,喝再多水不擦保养品皮肤也要皲裂。没有向来懒得管这些,空祈看不过,天天醒了牙都不刷,眼睛迷迷蒙蒙地监督没有擦脸。到月底,空祈反而一反常态的经常外出,没有问过她,她只神秘地说到时候就知道了,于是只好看她天天穿着一堆衣服在外面奔波,每天回宿舍脸都被冻得通红,看着倒是很开心。

十二月二十四号,睡前,没有在空祈的监督下擦好脸,空祈在没有的监督下喝完一整杯温水,要上床之时,空祈递给她一个品相很好的苹果,还绑着蝴蝶结,没有道谢着接过,拿着苹果思考了很久,才想到最近校园里沸腾的原因,她迟疑地问,这是圣……圣诞节礼物?空祈已经躺到床上,困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笑着说,这是平安夜礼物,平安夜我们都会送朋友一个苹果,希望对方能够平安顺利。没有没回答她,她小心地把苹果放到床上,在书桌上寻找东西,过了一会,没有走到空祈床前,把她的手拉出来,空祈睁开眼睛,微弱的光下,没有用红笔在她的手背上也画了一个很大的苹果。祝你平安夜快乐,她小声地说。

98年的时候,圣诞节也成为一个热门的词,潮流的年轻人几乎都要赶着潮流,在校园里看见就互相问候,merry Christmas啊merry Christmas啊,讲着英文把圣诞快乐讲出互相摇着手拜年说新年快乐的氛围。那天晚上没有陪空祈一起到大礼堂,分食一个小小的蛋糕,没有很少上这来,特别是这种时候,年轻人挤在一起,不分对象地给出祝福、拥抱和亲吻,人人脸色都是满溢的笑容,没有和空祈挨在一块,空祈牵着她的手,带她跳舞,在她耳边数拍子,没有那么笨手笨脚,她居然也能笑着夸她跳得好,人也那么多,把她俩在浪潮中挤来挤去,说是跳舞,不如说是一场长久的不断摆动着的拥抱。过了一会儿,没有和空祈溜出礼堂,在角落休息,门没关紧,还能从缝隙中听到一阵一阵爆发的笑声与喊声,两个人满脸都是汗,在寒冷的室外才稍微冷却下来。空祈长呼了口气,太能闹了,她说,又抬头看看天,为什么不下雪呢?没有倚在路灯上,也抬头看,连月亮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路灯,说,香港不下雪吧。空祈点点头,所以我很期待来北京的圣诞节,小时候我在电视里看见的圣诞节都是下雪的,圣诞老人身上的雪掉到地毯上,会把地毯打湿,很多人凭借这个细节判断圣诞老人有没有来。但香港不下雪,我每年收到礼物,很多,但不知道有没有圣诞老人给我的,她笑了一声,虽然后来知到全是父母亲戚送的,但希望圣诞节下雪的心情倒是没有改变。空祈说完,从包里掏出一套包装精美的彩虹色礼盒,很郑重地说,圣诞节快乐。没有接过,从包里掏出一封信,也交给她,圣诞节快乐。两个人互换了礼物,笑着在路灯下拥抱,空祈抱紧她,声音小小地说,我觉得下雪的时候许愿,愿望才能实现。因为愿望会被雪洗一遍,再飘到上帝那去。但是今晚没有下雪,我只能向你许愿,不要忘记我,没有,我回香港之后,经常给我写信好吗?没有一遍一遍摸她的头,想了一会,说,你有走过铁路吗?我走过,我小时候以为全世界的铁路只有一条,想知道铁路有没有尽头,铁路的尽头有没有我想见的人,她停顿一会,从拥抱中脱离出来,认真地看空祈,我会再走一遍的,我知道那里有我想见的人了。

98年的北京,冬天冷得跟之前无数个冬天没有两样,只是那时的人们都各有各的奔头,各有各的去处,年轻人走在街头,永远都是年轻气盛的,那时候太顺利,风吹过,让你以为乘着风,你也能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见任何想见的人,那是发着烫的黄金时代,很多人在后面才意识到。空祈后面回到香港,大洋的风把思念吹得很散乱,没有的信件一封一封的发,于是总有很多很多盼望,空祈把没有最初送的信里夹的圣诞贺卡做成相贴放在书桌,每天都能看见,就好像她面对着面亲口对她说。

永远最珍惜,永远最可爱。